Post

保险箱里的小妖精

我从事着一个平凡的职业。老实说,与其说是平凡,不如说是不起眼罢了,工作的内容也是枯燥的很。

我的职业是“接管者”,头衔是“处置者”。这两个名词合到一起,通常被人和“分类处理垃圾的人”混淆在一起,但我要澄清,这是完全错误的。和处理废品的人不同,我没有自己专属的工作场所——开玩笑的。

我的工作是国家直接安排的,就是说我算是半个公务员,我接管和处置的对象可能是任何事物,它们可能曾经有主可能无主。我接收来自官方和个人的委托,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让某样事物得到合理的处置,总之正如我们的广告语说的那样:“交给我们,无需操心”。

说的漂亮罢了。

我接管过各种东西,从工地现场挖出来的生物骸骨,到贪官腐败买的游艇豪车,从不想建下去的烂尾大楼,到分手的情侣的情书,从易燃易爆的土地雷,到无人认领的尸骨……每一件事物背后都是故事,国家安排我们将它们登记并妥善处置。

由于处置等同于转交或赋予所有权,我们作为专业人员会对事物进行评估,处置费从正数到负数都有可能(譬如处置豪车可能就要我们付一笔钱),而多数人形容我们的能力是“异次元空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把各种事物接管后都如何处置了。

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无趣的。

事实就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接了钱把东西交给了垃圾焚烧厂或者垃圾填埋场,少数时候挂到了二手市场或跳蚤市场,如果实在没法处理,我们就会把东西放在家中。所以干我们这行的多半拿工资去拓宽自己家的仓库了,当然也有只收机械类的技术宅或者只收文玩古董的淘宝者。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最近手头接到的活就有些不同——那是一个保险箱。与其说是保险箱,不如说是木匣子,但它确实地是有复杂的机械传动结构的,也确实地坚不可摧,几经转手也没有人成功将其打开。

做我们这一行的也有行业道德,讲究不问来路,但一旦入手再如何处置如何调查都与来处无关。我接管过许多危险品和机密物品,也多少算资深的了。收到这个货的时候,多少还有些警惕,爆炸物、剧毒物都不是没可能在其中的。由于对这个保险箱底细知晓不明,这笔生意算是坎坷,最终扯来扯去,我们决定以零元进行这笔交易。

说穿了,就是我的一场赌博。

有危险品,我担着,但保不准里面就有值钱的宝贝,便是赚了。

一回到家,我便把玩起这保险箱来。保险箱虽然精致,但却到底是个保险箱,也称不上小巧,于是无论怎么说,把玩它都显得有些违和。

我掂量了一下,又晃了晃,却怎么都觉着里面没有东西。也罢,如果找到打开它的方法,就当是白赚了一个保险箱吧。把它放在我的破旧的“万用扫描仪”(五万元接管的废弃核磁共振机和各种扫描仪的组合),检测——一无所有。

于是只好回归传统,用肉眼去观察它。木头并不是常规的木头,而是某种现代的化合物,高强度高韧性,采用传统的榫卯结构衔接近乎无懈可击。

密码是三位密码,但不同于普通的三位密码锁,解锁的方式是顺时针、逆时针、顺时针转动,因此无法通过暴力枚举的手段破解。

对于榫卯结构,我试图寻找一个关键点。就像童年时的益智玩具孔明锁,这类结构很可能有工匠留下的后门,可以达到“动一发而拆全身”的效果。然而,经过挨个敲击后,无果。对于密码,我则尝试了连接听诊器和监听装备的组合,试图寻找密码锁咬合的瞬间。

无果。

唯一的结论就是……或许这个保险箱干脆就是坏掉的吧。

这样折腾一番下来,已经是半夜,我留下硕大的保险箱摆在空荡荡的厅房里,自己回到了寝室,躺下琢磨明天的早餐去了。

做我们这行的,居无定所倒是不至于,哪怕是刚刚入职的新人也很容易赚到租房的钱。但说到生活规律和饮食习惯,实在不可谓健康.可以说,没有比我们更自由的自由职业,也没有比我们“接管者”更多样的生活方式。

我个人而言,早上吃什么多半是无所谓的,最好是一个懒觉睡过去。躺在床上划了划手机,约摸着差不多困了,便随手把手机放在床边。

我没有安排所谓的“卧室”那种东西,毕竟也没有同居者、没有监护人,我们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时间和空间之宝贵的一批人。于是,所谓的“寝室”,其实就是一张普通的单人床。各类杂物随机地摆放在我的屋子中、床的周围,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是按照接管时间和价值分类排序过的。

躺在十分熟悉的床上,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下一刻清醒过来时,天空已经亮起了幽暗的青色。

抬手看向手表,是凌晨六点。我叹了口气。一般来讲,我不会那么容易清醒过来,睡得熟的时候通常叫都叫不起来。但,在暖气充足的冬日,有时候却反而会在清晨失去睡意。

但依然是奇怪的。

除了自然醒,没有无缘无故的清醒。要么是口干舌燥,要么是被强光或声音惊扰,再么则可能是身体不适。我到底是被什么吵醒了?

虽然没有明显的不适感,但一觉醒来口中依旧是有些燥热,罢了,起身喝一口冰水,然后睡个回笼觉去。毕竟,最近我们这一行越来越难接到委托了,现在我的生活费还算充足,没有必要出去找寻找工作。

当我走到冰箱旁边,拉开冰箱门的一瞬间。

唔……刚才视野的角落里是不是闪过了一道光?

我猛地关上冰箱门,尽管现在头脑昏昏沉沉,视野里也模糊不清,但刚刚那一刻的光线显然不是冰箱中的感应灯。

应该说是万幸吗,是一道光亮从视野角落掠过,而不是一个黑影什么的。如果是黑影的话,这种时候我就应该说什么“嗯?肯定是我眼花了”这样的flag然后下一刻变成恐怖电影里的牺牲品了吧。

过了几十秒,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空荡荡的(其实是塞满了杂物的)厅堂里,肉眼看着肉眼可见的、逐渐亮起来的天色,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蠢了。

嘛,肯定是我眼花了吧。

我继续打开冰箱门——才不会!就在我装作要打开冰箱的那一刻,奇怪的光芒又在我视野的角落亮了起来。现在的我无论是眼神还是大脑都已经比刚刚强了百倍,我敏锐地对光线的来源定位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回床边,过程中又闪了一次,我猛地回头,又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和小孩子玩躲猫猫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坐回到床上,当我看到又一次闪出了那种蓝绿色混合的光芒时,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扑向了光线的来源。

没错,三点定位法。干我们这行的,可以没有精通的本事,但一定要样样懂点,哪怕稀松,不然面临各种近乎超自然事件的委托时就要领便当了。

光线的来源无疑是昨天晚上带回家的那个保险箱,就知道这货不是什么普通东西。且不论光的亮起与熄灭是否是根据我的动作而作出的反应,单是那个光线——考虑到没有几个闲的没事的人会往保险箱里放彩色的LED灯管,那种蓝绿光多半是氚气发光,之前我就是通过观察光线在一个接管的箱子里找到了上世纪苏联时期的辉光管。

我不断地摸索着那个保险箱,其之所以是保险箱,就是因为保险,但保险并不意味着固若金汤、水泄不通。昨天晚上已经看出了几个缝隙所在,只不过因为都不能用机械结构的方式破解就放弃了探索,这样一来,倒是有了思路。

我没有打开台灯,而是穿上睡衣,从仓库中翻出了尘封多年的氙气大灯。随着电机的轰鸣响起,五千流明的纯白光照到了保险箱上,通过调取放在保险箱后面的摄像资料,不断调整角度……

有了。

一个很隐蔽的缝隙。通过反复调整密码转盘以及其他的传动结构,刚好露出一个类似储钱罐的硬币口大小的缝隙。

当我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从打开的缝隙中突然放射出极其强烈的光,甚至晃得我一时间失去了视力。光线又蓝变到绿,变回蓝又变到紫,这样往复着,仿佛用激光打造出的人造极光。

看来是捡到宝贝了呢。

不无知,但无畏,这就是干我们这行的硬性条件。

这样强烈的灯光,不可能持续太久。我摸着发烫的氙气大灯,如此琢磨着,时间也确实并未超过一分钟,光线就渐渐地暗了下去。

出于谨慎考虑,我先放进去了一个窥镜,通过改装针孔摄像头,通过一条数据线和我的平板连接在一起。这一次,没有触发任何光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时期。

意外的是,当我打开了与针孔摄像头绑定在一起的红外小灯,扫视一圈,竟发现保险箱中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疑,四壁都是整齐光滑的平面。

我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到保险箱的缝隙边,睁大眼睛看向里面。

看到了令我我永生难忘的、奇幻的景象。

乍一看,箱子的内部同内窥摄像头中的画面一致,是空荡荡的,光滑的……

不,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屏息凝神,定睛看进去,自从初中刚近视那段时间眯着眼睛看黑板上的文字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拼命地去分辨什么东西。我隐约觉得,在保险箱远离我的角落里有着一丝荧光。

不过,还好看进去之后没有被瞬间催眠,或者看见一个向外看的眼睛这样的恐怖场景就是了——我如此自我安慰着。但是……摄像头无法拍摄到,我却看到了东西,这就很诡异了吧。

虽然捕捉起来有些费力,但没花多久,我就确定了角落里确实有着蓝绿相间的荧光。而随着时间推移,我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微光的环境,我也逐渐看清了那事物的轮廓。

唔。

在之后的数十秒内,我的身体被强制保持了莫名其妙的冷静,我的思维、三观进行了反复的重构尝试,“是不是我打开方式错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又被像打地鼠一样砸下去。

一个小女孩,坐在保险箱的角落里,十分沮丧的模样,好像还在努力做着什么尝试。

说是小女孩……因为确实是小女孩。“小”是指大小,的确只有手掌般大小,而“女孩”是指其外貌确实是人类的少女模样。但考虑到这个尺寸甚至有点透明……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认为是人类吧。

好吧,用现有的知识想一想。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就算是侏儒人也不可能是那么大的身体,何况身体各部分比例都是正常的。全息投影……是最可能的一种解释,但是这也过分真实了。

果然,只有妖精……或者是精灵一类的玄幻奇幻文学中才会出现的名词才可以解释吗。不过就算是这样的话,穿着一身运动服也太出戏了吧!

唔……完全理解不能呢。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场面的话,只会更加丧失理智乃至崩溃吧。我们这行,该说是见多了而波澜不惊,还是说没心没肺呢,我也说不好。

问题是怎么交流……

“喂!人家姑且是妖精哦?你都不惊吓一下的吗?”

啊……直接脑电波传声吗……真是方便呢。我努力揉了揉太阳穴,已经不奢求可以理解现状,只要保证我身为一个人的理智就好。哦!对,我一定是在做梦。这种离奇的现象和毫无逻辑的起床,极有可能是梦境。于是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哎呦喂。疼。

“不是做梦啦。”那个姑且当做是妖精好了的家伙嚷嚷着,它站起身,插着腰,似乎对我没有理会它深感不满。

“给你一分钟,把自己的身世说清楚。在梦里我没法编造足够完满的逻辑,你老实交代我就相信你。”

可以用脑电波传声,但却无法直接读取我的思想——不然就不会像刚刚那样没有注意到我,也不会有意识地避免我看到它的闪光。

“唔……如你所见,我是妖精……大概你们人类这么称呼吧。”它慢慢地走到保险箱中心,皱着眉头用力了一下的样子,两只小翅膀从它的身后展开。说是翅膀,绝不是像天使的翅膀那样大鹏展翅,反而有些像鸡翅膀,小小的羽翼分别闪着蓝色和绿色的光。

“然后嘞……不对!为什么你不光没害怕,还这么强势地命令我啊,我没有理由告诉你的!”

我叹了口气。就算是“妖精”这种听起来比人类要高一等的生物,它的心智却完全和放大版的它一样,是小女孩的感觉。

“因为很简单啊?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在这里吧,但是却被我发现了。说明你不能离开这里,也没法隐藏自己,那你的当然没有威胁我的能力了?”

“呃……”

“既然你被困在这里了,大概需要我帮你打开吧?不然的话,这个保险箱,我可是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一般来讲是埋在土里哦。”

“我才不需要帮忙……诶!埋在土里?你回来!”

我继续把头探到缝隙上边,一边掏出手机开始默默地做记录。

*类型:超自然

*可能推测:灵体、意识集合

*自我意识:有

*健康程度:尚可

*威胁程度:0%-5%

我没打算戏弄它。就算现在它看起来是个无害的妖精,甚至是个有些像人类的小女孩的存在,但只要是非自然的、非常规的存在就有失控的可能性。保持必要的警惕,以及诚意,是百分百必要的。

妖精努力地让自己的翅膀发光,它的翅膀有些金属质感,但我完全不清楚它发光的原理。随着它用力,光线逐渐地明亮了些,但也没有将我晃醒时那般明亮。翅膀的亮度就像掉落在地上的乒乓球的高度,一点点地波动,最终熄灭,如同熄火了的汽车引擎。

“你的形态是和人类相关的,你的衣着并不是人类女孩的平均衣着,我推测是有现实的人类与你对应的。你的思维和一切都不是人类的思维,没有逻辑支撑,但我有这样的感觉。此外,你是有自我意识的,从存在形式来讲只有用肉眼可以看见,电子设备不可见,是不是只有意识进行观测才能发现你呢?”我一口气说了一堆自己的推断,这是对未知表达诚意的最好方式。

是的,为了保证一个完美的睡眠环境,我的家中有各类传感器,如果有异常的声响、光亮,都会在我的手机中报警。

然而没有。

妖精低下了头:“唔。这么说吧。我确实是妖精,但我也只知道这一点,因为……”

“我没有再之前的记忆了。”

“没有再之前的记忆……了吗。”

也就是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曾经生活在某个特殊的地方,比如某个幻想异世界,但是转移到这里之后就丧失了记忆;另一种则是,它就像梦里毫无逻辑地出现的某样事物,或是真空中涨落出现的玻尔兹曼大脑,并不是它失去了记忆,而是因为它是凭空出现的。

“那你现在这样,是没有魔力了吗?”

“我也不知道那东西算不算魔力,对我而言只能感觉自己的存在逐渐地消失,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

“像隔绝了魔力龙脉一样吗?”

小妖精没有刻意让自己闪耀出很明亮的光芒,而是勉强地维持着一个不亮不暗、我刚好可以正常地看见它的程度。它只有拇指大的脸上大约是露出了鄙夷的表情,说道:“你是中二病吗?”

“……”

我轻咳了一下,以缓解自己的尴尬。说的也是,虽然自己总是标榜理性,刚刚却莫名其妙地默认了“异世界”“魔力”一类的设定,完全忽视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不是中二病又是什么呢。

不过所有人都会期待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一些有趣的、超现实的事情吧。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存在逐渐地消失呢?”

“喏。”它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因为还是人类的身体结构,它似乎也对身体后面那个奇怪的翅膀不太适应。“就是它的亮度,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我的力量和存在度,除此以外我也有感性上的感觉啦。”

“唔。就像是,充电宝的指示灯?”

这次轮到它无语了。

“刚才尝试太多了,现在我可能要消失一阵子了。”说罢,小妖精走到了角落里,我想象中的展开巨大的天使羽翼或是发出闪瞎人眼的炫彩退场特效都没有出现,它把卫衣的帽子扣到了头上,仅仅是一瞬,便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唉。

我把眼睛从保险箱边移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一边叹气一边走回自己的床边,整理着自己手机上的各种记录。刚刚入这行时,盼望的就是各种灵异事件,无论是废旧医院还是墓地的工作都会接,但却什么都没有遇到。最近心有些累了,反而总能遇到灵异事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七点了,对于一般人来讲已经差不多是要起床的时间,但对我而言睡眠才刚刚过了一半而已。

我重新翻看了一下记录,没有什么疏漏,懒散地躺回了床上。不是说不想思考,也不是说我没有感到惊讶,纯粹是头疼它也没什么结果罢了,倒不如补一觉。

做了一个相当奇异的梦,但也仅仅知道它奇异,具体的细节已记不清,再醒来时,就是往日醒来的景象了——昏黄的午后阳光,有些陈旧的窗帘,杂乱的房间,通过灰尘现出身影的光,还有一个刚睡醒的人。

该出发了。

有的时候,睡一觉醒来,会忘掉很多事情,觉得生活中的烦恼,生活中的奇异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但往往当你四下环顾一番,变会发现只是一场梦醒了罢了。看着死气沉沉的保险箱,我开始思考起我的不多的人脉关系。

处理这样的灵异事件,在我生存的地球上大约没有所谓的专家,只会有骗子。但处理类似的东西,我倒是认识一个专门考古的专家,从各地的铺子里见识过不少稀世之物,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半个同行了。

我把保险箱勉勉强强地放到了一个硕大的行李箱里,收拾下门口的灰尘,顺手拿起门口的面包叼着,便草草地出了门。

“哟,又有解决不了的事了?”

邻居家的高中生大约是自习了一个上午,出门冲我打趣。这么多年来,他清楚得很,每当我拖着那个不像行李箱的铁皮箱子出门,便是遇上麻烦了。那小子嬉皮笑脸的,我也没兴趣搭理,不顾行人目光地一路到了高铁站。

给高铁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证件,便顺利地坐上了高铁。托技术进步的福,下午三点左右,我便到了临省的熟人处。

那地脚,在一家古色古香的中餐馆后身,仿佛上世纪的当铺。看似是把弄古董,卖古玩的地方,实际上也是如此,只是常常被我当做一个秘密据点。

“老板,又有稀罕货了。”

一个戴着鉴定眼镜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并不是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古董铺子老板模样,而是一个面相普通的年轻人。

“麻烦来了?”

“麻烦来了。”我笑着道。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就来到了这里创业,内容则是与时代潮流的互联网、人工智能完全不符的文物鉴定,属实让人不解。

我们虽然没有握手,没有击拳,没有拥抱,但洋溢的笑容已经说明了见老同学的亲切。他搓着手,看起来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把保险箱拎了出来,大致讲述了清晨时的经历。

“有点意思。”说罢,这小子立刻探过头去,看向里面,还是像当初那样容易激动而毫不谨慎呢。

“什么都没有啊?”

“因为它没有魔力了嘛。”即使被指出是一种中二的行为,我还是习惯将那种“存在”称为魔力。如果硬要解释的话,那种保证存在的尺度和“东西”,应该是有序性,也就是低熵。但我一个文科生又拽什么物理词汇呢?还不如中二一点来得实在。

“老哥,你这相当于是车库里的喷火龙啊?”

“啥?”

“一个归谬的故事。就是说一个人声称自己的车库里有一个喷火龙,但是看不到也检测不到,说穿了不可证伪。”

“所以呢?”

“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这个东西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或者是你臆想出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又用各种仪器检测,果然一无所获。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今天之所以来到这个城市,不仅是因为这个专家在这里,也是因为我委托了在官方工作的朋友调查发现这个保险箱的来源是这座城市。

“好吧,那今天就这样吧。我觉得这个不仅不是不可证伪的,甚至是可证实的。”

“那我要眼见为实。”

我扫兴地敲了敲保险箱,看着密码转盘发呆。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今天早上看到的三个数字并不是“124”,而应该是别的什么才对,八成是在装箱是变化了。如果这个数字本身也会赋予妖精存在的话,可能数字本身也会帮它忙。

我拼命地回忆、回忆,早上的数字是……“113”!从拿到保险箱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没想过用常规方式理解密码,而自从知道了即使暴力破解也无法打开,甚至没有考虑过密码是必要的。

当数字反复顺逆旋转,成为“113”,我敲了敲保险箱:“拜托了,麻烦出来一下。”

沉默。

大约三十秒后,一阵强烈的蓝绿荧光从保险箱中放射出来,我和老同学对视着,过了一会得意地笑了。

光线逐渐变弱,我说道:“看看?”那专家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由难以置信,到强制冷静,再到半信半疑,这次他竟然违反自身设定的谨慎了起来。

他看了一会,僵住了。

“这个女孩,我见过。”

“你认识?!”我大声地问出了一句必须要连用问号和感叹号才能表达我的心情的句子。

他直起身,从保险箱里转移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我‘见过’而不是‘我认识’。”

“有区别?”话一出口,我便也知道是明知故问了。对于一般人来讲,“见过”基本等于“认识”,因为见过的随便一个路人不可能被记住。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给目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二人频繁见面却不知道身份。

“算是……见过吧。在两个街区外的居民楼里,她总是捧着本书在读。”我虽然打趣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人家才记得这样清楚,但其实没有忘记。我的这位老同学,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自己的领域独领风骚。

“私闯民宅啊?”

“什么玩意。她……总是坐在窗台上看书,我总去附近的咖啡店,就偶尔会看到。”他说着说着,便放低了语调,我也思索着。

唔……

“喂!你们两个!把我叫出来了就把人家晾在一边啊!”妖精一边插着腰一边大喊大叫着,但因为是直接靠脑电波把声音传到意识里,实际上只能从语气而不是音量感觉到它再“大喊大叫”。

“喔,还真的是这么神奇。这和神庙的共振是一个原理吗?不对……没有经过耳膜……”

妖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你们两个都对我一点都不奇怪。我运气差到没有碰上一个正常人嘛。”它竖了一会翅膀,大约是感到累了,就抱着膝盖缩到角落里,仰着头向上看。

“你……对你的身世有什么猜测吗?”

“我是小妖精喔。其他的话,没有吧。”

“你不觉得你穿的这身运动服,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穿的衣服吗?”我吐槽道,如果它穿的是校服就好了。

“诶,是的哦。”

我和老同学对视了一下:“看了它对你说的那个女孩子一无所知。”他耸了耸肩:“也是呢,毕竟正常的女孩子如果被关到了保险箱里,身体变成半透明的还长了翅膀,百分百会崩溃吧。”

“也是呢。”

我顺着缝隙看进去,虽然没了动静,妖精还是在很沮丧地努力着发光。

“你怎么看?”

“在各方面都保留着人类的常识和认知,只是失去了记忆。要我说的话,有些像那个女孩的投影。”

“我和你是一样的观点。我不觉得这个东西是偶然生发出来的存在。”

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下,就像人类的失忆也有很多种,我姑且默认这个东西是真正的妖精,它的存在方式和身世也会有很多种。

“呐,问你几个问题。”

“你问呗。”空灵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起来,这是一种不同于任何听过的声音的小女孩的声音。

“你真的出不来了吗?”

“废话。”

“……以你的估计,你还能维持自己的存在多久?”

“一周?”

之前就很在于,关于它自己说的“存在”。这是一个很玄乎的概念,我也搞不清楚,但既然它本人这么说了,我就当做是与“消失”相对的好了。这个奇特的保险箱的内部算是一个孤立系统,因此无序度会持续增加……吗。之前猜想过是不是和外界的观测有关,看来是没关系了,也不需要什么民科来搬出量子一类的理论瞎解释了。

“你准备怎么办?”在尘土飞扬的古旧工作室里,夕阳昏黄的阳光下,老同学用极其沉稳又深邃的语气问道。

“交给我就是了,别忘了我的职业。我可是资深的‘接管者’和‘处置者’,考过国家的资格证的。”

老同学笑了笑。

“最后一个问题,你能给别人在脑海里直接传话吗?”

“可以的,但是有距离限制……”

“那就好,接下来听我的,我让你安静的时候就安静。”

“喂!凭什……”我把保险箱的密码拨了一位,保险箱内的小世界瞬间与我们的世界彻底隔绝开,妖精的声音也完全听不到了。

“把地址发给我,我先出门了。”我拎起保险箱,冲老同学示意了一下。他默默点头,这种高效和精确,是我们两个人的工作都不可缺少的。

“要去调查的话,需要我去吗?”

“不必了,怕你动感情。”我们二人对了下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拎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在了充满烟火气息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和车辆,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藏着一只妖精,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在的这座城市会发生什么离奇的故事。

车鸣的声音有时候会显得吵闹,有时会显得聒噪,但配合着居民楼依次排出的炒菜的油烟味,有时候倒是会有几分温馨。在这个人口密度极大的国家,在街道上随处可见人间百态,在夕阳的烘焙下更浓郁了些。

我们接管者,就通过一个又一个的物件,感受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的人。

但终究,只是旁观者。

循着手机上的地图,我看到了那家咖啡馆,在正对面的居民楼窗口看到了他描述的标志性花瓶。但意外的是,他说的小女孩并不在那里。

但,也不能白跑一趟。我左拐右拐,找到了小区的入口,这是一个有些老的居民区,大门的锁是常开的,很容易便走进了楼道。

盯着那扇防盗门,我按下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了,从屋中走出了一个中年妇女,她谨慎地开了一丝门缝,门上还挂着锁——即使已经通过猫眼确认过我是人畜无害的模样,还是一样的谨慎。

“女士你好,我是国家特别事件调查部的,您家附近最近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哦,这是我的证件,在公安局备案过的。”

我拿出了一张证件,国家雇佣我们出入刀山火海,除了一般的公务员待遇外,也不过给了一张作为免罪金牌的正规证件。搬出一套熟悉的官话和没多少含金量的证件,不知道能不能忽悠过去。

女人从门缝中接过我的证件,仔细地端详了一遍,或许是被清晰的大红公章说服了,或许依旧是半信半疑,总之露出了笃定的表情,并把证件递还给了我。

啊我懂的我懂的,成人之间的交锋,一旦对方递过来什么需要你确认的东西,你却摆出一副“这是什么啊完全意义不明”的表情就输了。

说实在的,我也不觉得自己的言辞和证件有什么说服力,能让她相信多半只是因为我穿着随意的运动服,而如果是骗子或者推销员八成会正儿八经地穿上西服吧。我这么想着。

“是有什么犯罪事件发生了,需要目击证词吗?”出乎意料地,女人的第一句话就进入了正题,与其说她异常地配合,不如说她极其想尽快敷衍我离开吧。

“噢不是的,我这次来并不是调查什么案件,也应该与您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这次这片地区出现了一些异常的现象,我背后的团队有很多社会学家、物理学家在进行研究,我只是负责挨家走访调查的调查员而已。”我谨遵师傅的教诲,先用几句话让被问询者不那么紧张,然后用蹩脚的各种游戏设定编出一个很有实力的后台增加说服力。

“这样啊……就是只需要说最近异常的事情就可以了吗。”我点了点头,她又道:“这样的话,我就在门口这样说就可以了吧,抱歉孩子还在学习,不方便让您进屋。”

我摆摆手,露出职业假笑,道:“没关系的,只是来收集信息而已。”女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假设了我难缠地要求进入家中调查的情况。

我可没有说谎,我本来就是来收集信息的,而一切话语以及门缝里透露出来的都是信息。如果强行要求进入房间,只会引起反感吧。

“唔,这样的话。好像生活中也没有什么异常的现象啊。”

“您在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吗?”

“硬要说的话,有几次我在深夜起床的时候,隐约感觉有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应该是邻居吧……虽然邻居是老人应该也很早睡啊。”

我掏出一个小本,划了两笔。其实什么都没有记录,我习惯性记录也是用脑子或者电子产品,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显得专业一点。

“还有吗?”

“硬要说的话,前两天在卧室里看到窗户外的天空上有亮光。我下床想拍个照,亮光就消失了。”

“这样啊,好的。还有吗?”

“没有……了吧。”

“对了,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保险箱?”我侧了侧身,把身后的行李箱打开,显露出里面硕大的保险箱。

“没有。”

“好。祝您孩子学业有成,前程似锦。耽误您时间了。”说完这句话,我才看到女人脸上露出了几分真诚的笑意,点头示意并表示了感谢。

关门前,女人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但又轻微地自己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我松了口气,亏我拎了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出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小妖精应该看见了全程吧。说到底,最异常的东西,不就在我手里拎着呢嘛……叹着气,我走下了楼梯。

出了居民楼,只是过了一个拐角,就有一个合适的无人小巷,空气中的油烟味带来了点安全感。我索性坐在地上,把行李箱放在一旁,一边休息一边整理思路。

女人有一个孩子,应该就是那个被老同学看到的女孩,也就是小妖精的原型了吧。她对于学业相当看重,甚至习惯性地以孩子学习为默认的理由,她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一个高中生——虽然小妖精长得至多像个初中生。

我敲了敲保险箱,低声说道:“你见过那个人吗?”没错,把保险箱暴露到女人的视野里其实不是为了让她去辨识保险箱,而是让小妖精看得见那个女人。

声音传到了我的大脑里:“没有,虽然没有,但是隐隐约约有点亲切的感觉。”

唔,果然还是会有些联系吗。

我开始在脑海中回忆她提到的两个异常现象。前者的话,以正常人的角度考虑,如果听到自己的房间里有隐约的说话声,第一时间应该认为是自己房间里的其他人。比如在这种环境下,显然猜测是女儿在打电话更合适,但她没有这么猜测,而是把它当成了一件超自然的异常事件。

大约,是因为她的女儿没有手机吧。毕竟,即使是现在,为了高考和预防早恋没收孩子手机或者干脆不让孩子接触手机的家长还是大有人在。

至于“窗外的神秘亮光”,是一个很模糊的事件,我觉得相当合理的解释就是一些反光现象,例如手机亮光的反射。至于UFO什么的,已经是上个世纪神秘主义者的老把戏了。

有所欠缺。虽然可以做出合情推理,但还是有些不严谨。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其实我原本没必要深陷其中的。但是这离奇的事件简直就是磨人的小妖精,而小妖精又像现实的女孩子一样难懂。

这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看到我之后,又装作不在意的走离了这个角落。

嗯?

如果连一个小孩子都抓不住,那我可太弱了。看那个少年的模样,大概和女孩差不多大。这附近显然是学区房,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会有些联系,他又在这附近晃悠,说不定有线索。

我七拐八拐,绕了出去。这时,即使还是白天,我都看到在保险箱里渗透出了耀眼的光芒。小妖精传声到我的脑海里:“那个人我认识,快追上他!”

我没有说什么,我清楚,即使问它这个人具体是谁,它也只会说“反正就是觉得认识但是不知道是谁”这种含糊不清的设定。

也就是说,它只知道这个少年很重要。

“忍耐一会,不要出声。记得走之前的约定吧,我不允许不要跟除我以外的人传声。”

小妖精好像有些不乐意,但过了几秒,光线也渐渐地消退了。如果说小妖精翅膀的光线亮度是它存在程度的指示灯,也就是说,这个少年对于小妖精的存在极其重要。

“同学,稍等一下。”

好歹,我也是方向感极强的人,通过扫了几眼印在脑海中的地图,我抄了一条小道,刚好追上了那个少年。

他狐疑地转过头,问道:“什么事?”

从他全身的动作来看,虽然也有随时跑掉的准备,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地淡定。毕竟,这里是法制健全、监控遍布的居民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歹徒。

“你好,我是……‘接管者’。”说着,我掏出了我的证件,顺便把印刷着我的社交媒体账号二维码的简易版名片递给了他。

这就是我的处事智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谁都清楚。但事实上,对不同的人,在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也要有所区分。对大人可以说官话忽悠,但对小孩反而会让他产生恐惧和排斥的心理。这种时候,对于青春期的中二病少年,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白。

没错,坦白。

我们这个职业,甚至不需要加什么伪装,不需要编什么设定,就已经像是虚构的职业了,完全可以满足一个中二病少年的期待。

老实说,对于多数人,他们或许一生都遇不到我们这个职业的人。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少年完全可以把遇到我这件事情写到日记里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着急回家。”

“没什么事情,就是留一下联系方式,最近调查的一个项目可能随时会需要找你。当然,你是否配合取决于你。”

果然,青少年还是很容易就接受了我的设定。不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接受了我的设定,在回应我的时候也意外地成熟,似乎已经预测到了我会说什么。

果然,调查下去是有益的吧。后生可畏啊。摆摆手目送他离开,我也转身拖着行李箱朝着对面的咖啡店走。

至于我为什么不让小妖精直接接触这个少年,算是我们圈内的不成文的规矩。当接管到不合常理,甚至超自然的事件时,无论它表面上多么平静,都尽可能不要波及到普通人。如果非要联络普通人,就一定要由职业的“接管者”作为媒介,一切责任由“接管者”承担,这就是我们业内的潜规则。简单地说,避免失控。

另一方面的考虑,则是我们终归还会见面的,我有这样的预感。

少年暂时没有加我的好友,这也并不大紧。我还有各种渠道,可以同时进行调查。其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

“喂,是……吗。帮我查一份数据。唔,尽快发给我就行,表格,对,谢啦。”给我一个高中的同学挂了一通电话,事情基本就解决一多半了。这小子是我的发小,从小不好好学习,折腾计算机上的那些东西,竟也成了有点小名气的黑客。大学毕业后,据说被有关部门“招安”,做起了信息安全。

反正,人脉有时候很便利的啦。

这次最大的线索,并不是任何直接的线索,而是从门缝里观察到的女孩家中。家里是普通的装修和格局,墙角摆着吉他,也有一些杂物,这些都是无效信息。但有效的信息是,在客厅的衣架上,晾着两套相同的运动服。

没有谁会买两套全身相同的运动服,考虑到今天是周六,很可能是学生的校服换洗。

经过我们圈内常用的社会工程学数据库查找,以及我们职业各地的群组直接提问得到的回答,我了解到这座城市几所高中和这个校服的描述是匹配的。查了一下几所高中的背景,共三个,其中一个是职业学校,和女人对孩子学习的重视略有不符,另一个则是在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于是,锁定了学校。

刚刚打了一通电话,这个在有关部门工作,又有着相当强的技术水平的老朋友,可以很快地把这所学校学生的信息发给我吧。

我坐到咖啡店里:“一杯拿铁。谢谢。”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亮了,是一份经过加密的电子表格。

我从随身背着的背包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是早些年的一款x86架构下的安卓平板。运行内存仅仅有4g而已,说不上流畅,倒也不会经常卡顿。硬要说的话,我把它留存至今的唯一理由就是它自带一个相当牢固的支架,还可以随时挂起来。

顺带一提,这个平板电脑是花了900元接手的处置品,与其说是处置品,倒不如说我干脆是靠着一张证书在二手市场上优惠着买了个平板电脑。

啊……名单,吗。

我把两台设备都连上了局域网,进行了一体化的同步。这是一种现在流行的概念,只要连上网,一切的电子设备上的文件和操作习惯都同步起来——科技进步真的会使人变傻呢。

我啜了一口咖啡。

文件名是一个时间戳,年月日时分秒,显示的时间是半小时之前。目前我的私人情报网络里(其实就是一些关系比较好又比较有能力的哥们)大家都是这样给我传递文件,除了保证不会很显眼被人发现秘密以外,好处还有很多。

一个统一的文件名,是十分让人舒适的;更重要的是,虽然我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习惯性地用各种电子设备记笔记,因此一个精确的时间就足够我回忆起那前后发生的事情,从而把一切串到一个完整的时间轴中。

“完整的思维啊……”我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箱子里的小妖精异常消停。

我打开了那份来路不明的表格,里面显示着那所学校的五百多名学生的信息。看起来,表格是从教务系统和数据库里直接导出的,因此虽然粗犷杂乱,却信息量极大,让我一时接受不来。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居住地,户口所在地,护照号,学籍状态,班级……甚至还合并了体检信息,真是可靠的数据来源啊……虽然不知道该不该吐槽就是了。

嘛,不过,需要接受这些信息量的其实是我的平板电脑就是了。我摊开人体工程学的蓝牙键盘(同样是二手买来的),开始筛选。

首先筛选的是“女”——既然要找小妖精的原型,那么显然是个女孩子。瞬间,一多半的数据消失了。

根据我目测的衣服尺码,大概地筛选了一下身高,并没有筛选掉很多。

根据那个女子说的要集中精力于学习,以及屋子里随处可感知的压迫感,大概可以排除掉刚刚进入高中生活不久的高一年级。

这样能剩下的有效筛选信息,就只剩下了……所在地。我看着一长串的树状数据结构的所在地有些头疼,想着如何把一长串的信息拆解开来,但随即发现,甚至同一个小区都有数个学生,于是干脆目测观察。

一个……两个……三个……

最终,我把目标排除到了只剩下三人。

“帮我调取一下这三个人的照片。”我又打电话给我一个学籍系统的朋友。倒不是先前不能直接把全部学生的照片从数据库中导出,只是那样需要浪费大量时间传输无用的照片,而我本人是很讲求效率的。

无聊的时间里,我随意地翻阅起身旁书架上的书,感到疲乏后,在咖啡的香气中揉了揉眼睛,又转而看向窗户外面。

按照老伙计的“口供”,经常会有一个女孩坐在对面窗口的窗台上,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睡衣倚靠着窗框看书。

真的假的……超离谱。

我仰望着看了一会,并没有人,而且窗帘是紧拉着的,甚至连屋内的灯都没有打开。

在我百无聊赖之际,我面前正在显示着学生数据的平板竟然弹出一个窗口,原来是刚刚被我拦住的少年终究是加了我的好友。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的信息传递不仅仅在语言,更在肢体动作、脉搏、眼球运动等等,我虽然不是老手,但那个不擅长掩盖自己真实心情的少年在我面前就如同不设防的婴儿一般。

他在苦恼。不仅如此,他还憧憬戏剧小说中“机械降神”的情节,同时相信着各种新奇的、传说般的事情的发生。

一言以蔽之——中二少年。

而我在与他的对话中埋下了五六个种子,更重要的是,我给不同人群留下的社交媒体账号是不同的,给他留下的正是专门为了中二少年设计的那个。

想必,翻看了我的空间和朋友圈之后,他一定不会不想加我的。

“老哥,照片发给你了。”

我打开了那几张照片……

“诶!”保险箱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家伙是和我的感官都联结起来了吗?

好吧,根本不需要运用任何所谓的“推理技巧”,省了不少事呢。

因为……其中一个女孩,就和小妖精长得一模一样。

“真的……一模一样诶。”小妖精的声音回响在了我的耳旁。虽说让她老实点,但能姑且控制住已经是一种奢望了。说到底,这样超自然的东西,能和它沟通已经是个奇迹了吧?

“不是叫你在箱子里老实点了吗。”嘛,说是那么说,干我们这行的没点气势是不行的。

“诶……我错啦。因为……从来没有见过……”

“嗯?”我疑惑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个小家伙真的是从诞生起就在这个保险箱中,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知道怎么说,但是这个面孔真的很熟悉……就像刚刚那个少年一样熟悉。”

小妖精的用词是“熟悉”,也就是第三人称的非限制视角,有点意思呢。

信息大致上是收集完毕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各种小道消息中寻找事情的真相——包括各种社交媒体,这一行为也就是俗称的“社会工程学”。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小妖精的存在与那个女孩和那个少年必然脱不开干系。

“呐,小妖精,你还剩多少电?”

我一面冲着不知名的未知意识体闲谈,一边在网络上飞速地搜寻着信息。我们接管者几乎人人都是杂学家,人人都样样会点,但也一定要有特长——至于我,特长就是私家侦探一样的搜寻信息的能力,而这在业内是烂大街的特长。

“什么啦!人家又不是充电的!”

小妖精嘟哝着。

“如果你是指我存在的强度的话,依然在不断地减少,以我的存在变稀薄的速度来看,大约一天后……我就会消失不见吧。”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内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我早就知道小妖精它迟早会从这个世界中消失,实际上这种奇妙的经历也不过刚刚开始了数个小时而已……但是……本以为自己还有足够多的时间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说不好。

“找到了!”我忍不住叫出声。

根据我猜测的信息,这两个大约是一对小情侣,而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女孩的社交媒体账号。

申请个好友吧。

申请过后,我稳稳地靠到了靠背上,喝掉剩下的咖啡与小妖精攀谈。

“你想存在下去吗?”

“唔。该怎么说呢。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所以其实也无所谓存在与消失吧。没有什么故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是啊。我总是让小妖精躲起来,不让它见到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是不想让它和我之间产生太多的故事和羁绊。如果终将消失的话,我可不想它哭着说什么:“舍不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只是接管者,和无情的处置者而已。

“但你还是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存在,甚至想要跑出去。”

“嗯……因为想搞清楚吧。有太多的为什么,我为什么存在,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即使是这样微缩的形态,甚至还长着小翅膀,也依旧有人类的超越性么。即使生命有限,却时刻在思索生命的意义,即使身在尘埃之中,却一直要仰望外面的世界。我笑了笑,小妖精……也很可爱呢,像人类一样。

“您的申请已被拒绝。”

我笑了一下,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女孩自己偷偷私藏了一个手机,在瞒着父母和少年通信吧。她母亲听到的声音,大约就是她打电话的声音,在窗户中看到的UFO就是多重玻璃反光的隔壁卧室的手机屏幕。

“没用的。最近……连我都联系不上她了。”从我的身后走出了一个人影。

“怎么找到我的?”

是那个少年,小瞧他了呢。但越是处于弱势的状态,就越要装作一切尽在把握之中,于是我没有回头问道。

“ip地址是可以追踪的,这个咖啡馆的wifi刚好在库里,而且……很合理吧。”

没错,很合理,但是我实在搞不清楚他是怎么猜到并理清楚我在做什么的。如果不是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平常人甚至无法理解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吧。

“看来……是你知道的比我多呢,那交给你来讲讲。”我还有最后的底牌,他应该对小妖精的事情一无所知呢,只是知道我在调查他女朋友而已。

“总之……这是一个复杂、不可能被人接受的故事。但是……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我正襟危坐,等着他的故事。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初心——我在进入公务员的团队后,选择成为一名接管者,就是为了接触更广阔的世界,了解更多平常人永生都接触不到的故事。

【此处内容包含涉密信息,已经管理局要求删除。】

“我大概明白了。”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从他说出第一句话后我就没有听得进去。作为一种妥协方案,我转而把他陈述的当作了一部幻想小说的剧情,于是倒也是确实地明白了。

少年少女因为某种或许是好奇,或许是使命感的理由,踏上了追寻自己生命意义的道路。我完全表示理解,在课业压力繁重的高中看到一台神似时光机的机器难免会让人想要去尝试的吧。

他们似乎到了一个平行宇宙,那个宇宙里甚至没有太阳,一切都被冰封,全部温带和热带地区的居民都被一辆辆大巴转移到了寒带以平稳地度过过渡期。但那样一个科幻的世界里并不是田园牧歌的星空永恒,而是一个物资按需供给,需要拿自己的自由换取生存的世界。

他们的生存很快出现了问题,于是不得不和驻地的人类社会产生关联,那是一个等级森严甚至产生了近乎奴隶的人身依附关系的世界。不同的基地采用不同的社会制度,而他们刚好落入了一个极端反乌托邦的世界中。

女孩自我牺牲,为了保护男孩从高处坠落,应该说幸亏是在一个铺满了大雪的世界,她重伤并昏迷,随后被冻僵。而在这个世界里,温度和时间的流速相关,女孩身处一个嵌套的冰封炼狱,她的意识不断迭代递归直至无穷——甚至心灵的死亡。

男孩趴在雪堆旁哭泣的样子感动了基地里的一个叫做顾念的高信用值、高权限少女,这样的讯息又被传递到了大统令封昀处,于是破例释放了二人。

男孩将已经濒死的女孩踉跄着抱回时光机的休眠仓,等到醒来后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时间没有变化一丁点。他疯了似地去寻照女孩,发现虽然女孩依旧活着,心里的某个闸门却仿佛彻底关上,完全忘掉了发生的一切——包括他。

属于男孩的那个女生“死”了。

相信?

嘛,我姑且也是个成年人,即使可以相信某种合理性和可能性,但……

“也就是说,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而你们经历了……总之很神奇的事件,于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好吧,我说的这一切看似是废话,但却不得不如此讲述。

首先是面前的少年似乎经过了极大的冲击,有些失忆,他所给我讲述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的故事,因而无法理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硬要说的话,就是他所谓自己的经历甚至只是一个“软科幻”小说,连科幻都算不上。

更重要的是,他所讲述的故事实在涉及了太多,包括时光机、祖母悖论、观测者理论、抹除存在之物、世界线变动、平行宇宙等等若干未被科学证实甚至已经被证伪了的“民科最爱top10”,甚至连宇宙模型都无法自洽。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只能说我自己的意识和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而他们是唯二的智能意识,是这个宇宙的主宰。

我打死都不要接受这个理论。

还有一点,他讲述的故事内容之博杂,给人冲击之大,甚于我所经历的一切超自然事件,限于篇幅也无法完整陈述出来。

“唉。”

从刚才起,少年就一直唉声叹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也就是说。现在你的女朋友……完全不认识你了对吧?”为了未来和理想付出一切,踏上史诗般的征程的少年少女,在路途中走了无数的时间和无数的空间,最终……遗忘彼此。

悲情呢。

“与其说是不认识……不如说她现在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性格,记忆,全都不一样。”

原来如此……难怪她的母亲也是一脸阴沉,房间内也有些离奇的氛围呢。

其实这样的推测早已经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即使有了这一部分的碎片也无法证实,但多少是验证了我的想法。那就是:小妖精就是那个女孩的精神的一部分,从女孩本体上剥离了下来,获得了独立的存在。或许,是女孩意识的一部分与真空中的世界某处产生了某种共振,物质随机排列变得有序,从而成为了一个“被造出的玻尔兹曼大脑”。

而这——一定是在意识传输、意识转移、意识复制的过程中发生的。

这是一件相当令人纠结的事情。小妖精就是女孩的意识的一部分,必须要使其消失,却又不能破坏它。

而且……每每想起小妖精挣扎的样子,就会有心碎的感觉,它还在拼命争取自己的存在,我又有什么权利为了一段故事里的感情抹杀这个真实的存在呢?

不过……光是同情也没用吧。

因为,孤立系统内熵只增不减,小妖精不摄入能量迟早会变得无序化,从信息论的角度一个纯粹的精神体也一定会逐渐流逝。就这样拖下去……小妖精的存在也一定会逐渐稀薄的。

窗外有着奔跑的、匆匆的人。

“那个……我知道你女朋友丢失的那部分在哪。”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这么说。

要把小妖精完全介绍给他,会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的吧。

“在这个保险箱里吧。虽然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是我感到了希望就在这里。”

我沉默了片刻。

应不应该把小妖精的存在告诉他?怎么告诉?

如果告诉了他小妖精的存在,他一定会拼命地把小妖精带走……那个独立意识地和我相处了数个小时的小妖精……我真的有权利替小妖精她自己做选择吗?

我内心升起了一种拎起保险箱就走的冲动。但那是小说或者影视作品中毫无理智的主人公才会做的事情。

从伦理学的意义上,一方面是现实的人的幸福,甚至,如果相信他所讲述的科幻小说般的故事,是一个人的精神空缺的治疗与一个人格的复活。另一方面,则是一个甚至不能称作存在者的、不能称作自然物的东西。

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小妖精在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却不得不面临与一切意义一起消逝并同归于寂的命运。人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但总会被死亡反抛,即使永远在路上,但终归是在通向意义的道路上。

而小妖精,则仿佛虚无主义的化身。它不仅永远追寻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因为它没有属于自己的意义,甚至会在消失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消亡,化归为绝对的无序。

少年紧皱着眉头,似乎要将头皮都聚在一点,就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属实的,那么他果真是经过了生死存亡的大风大浪,也依旧不能抛弃拯救自己恋人的最后一点可能吧。

“小妖精,我得到你的答案了。你没有什么存在意义,因为你自己就是存在意义,是他们两个人羁绊的意义、他们两个人共同经历的旅途的化身啊。”我在心中这样默念道。

我也在纠结,是不舍吗?我不好说,我无法完全抛弃自己的感性,但更多的是一丝不安。终归,我还是选择……

“是的。就在我这里。”

少年探着身子,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小妖精,出来吧。”

咖啡厅中的石英钟咔咔地走着指针,服务员收拾瓷杯子的声音偶尔回响。

沉默。

“小妖精?”

没有任何应答。

我不觉得是它没电了。那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我看看。”少年走到了保险箱旁边,看着我调整出来的最能增强小妖精存在的数字。

“这个……只差一位就是她的生日了呢……”

只差一位?我看了一眼,发现密码转盘处竟然变成了四位密码?!难道是我之前的检查出现幻觉了?我急忙打开自己随时记录的电子笔记,照片中分明显示的是三位数字的密码啊。

他轻轻将最后一位调到零,咔嗒一声机械结构闭锁的声音,没有任何特效,没有任何离奇的事情,也没有任何缓冲——保险箱的门就那样打开了。

里面空无一物……不,竟然有一封信。信上写的分明,是给我的,内容,则是单纯的感谢。

……

感谢什么啊?我答应要把你放出来,答应不会让你消失的啊?

我这时才猛地意识到——小妖精,你是有意义的呀。你出现在了我的时间线里,你虽然来自一段故事,有回归到一段故事。但我,作为一个接管者,也作为一个人类的荣光里,永远有一份属于你的存在。

那个茫然地寻找自己的虚幻的女孩。希望你喜欢自己的归宿吧。

我强忍住没有流下眼泪。这么久了,我都是个大叔了,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哭吧。

少年脸上有几分沮丧,显然,他对这一丝希望的破灭有些失落。在某种意义上,也因为没有任何给他的信而失望吧。

……

两个相差十岁,却都苦着脸的男人对坐着,最终较为年老的那个站起身:“就到这里吧。”

一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少女从楼梯口冲了上来,径直扑向了我眼前的少年,两人紧紧相拥。我看得出他们想说“我回来了”和“欢迎回来”,也看得出他们两人都想哭,也想笑,嘛,姑且容忍他们沉默着享受这个时刻吧。

我把保险箱放回行李箱,拉上拉链,扣上自己的风衣扣子,转头离开了咖啡厅——没有被人发现。

“老兄,怎么今天就走啊!”老同学抱怨着。

我坐在空荡荡的动车组列车里,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明月:“没事没事,事情处理得很顺利,明天该接管新的货物了。”

“对了,那个小妖精呢?”

“说来话长,不过故事大概就是我见到你之前给你写的邮件上猜测的那样。总之,作为一个意识断层的状态实体化了,不过它愿意让自己回到之前的承载者上成就一段感情了,她写信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不,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单纯地表达了对我的感谢而已。莫大的讽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一个接管者,我这是在拿我的身份和责任作为借口吗?

回去一定要少喝点。

眼里的明月逐渐变成了迷幻的荧光,我的喉咙里气息如同热带风暴里的湍流在螺旋地盘亘。

不客气,哦。

(完)

This post is licensed under CC BY 4.0 by the author.